解码非遗中国——王芸散文集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

合上作家王芸新近出版的散文集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，一个个手艺人的形象，好似浮雕群像镌刻在历史柱上，活灵活现，惟妙惟肖。王芸用简约的笔画勾勒非遗传承人，用优雅质实的语言探秘非遗世界，以富有音乐美的“情景交融”式的抒情表达，以富有哲学意味的“情理交织”式的描绘与解读，为读者呈现了清新而又厚重的非遗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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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遗传承人的生存状况以及非遗寻求突破困境的呼应，在王芸的作品中构成的互文性，让散文在现实主义的维度上更加有力量感和厚重感。以一人、一事、一地为观察点，通过细腻的文字，全景式扫描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，纤毫毕现，手术刀式的冷峻风格，条分缕析，古诗词般的柔美镜像，解码非遗中国。

在场者

在场的状态让王芸与非遗传承人的接触有亲近之感，俯下身子，360度的观察，洞察秋毫，见微知著，引领多维度的思考呈点状爆发。融入作品中的实体性印象和在场感意象，是动态的现在进行时的深情表达，也是一个静态的一般现在时的客观描述。

得益于早年较长时间新闻采编的历练，王芸的在场者身份往往以记者的形式出现，贴地飞行式的低姿态，表情庄严，神情肃穆，透射出她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，尤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虔诚敬拜。她对非遗有异于常人的敏感，一丝气息，足以挑动全身神经。但凡碰上一点机会，都会投入百倍的努力，进入非遗现场，直面非遗传承人，聆听他们的故事，观察他们的工作状态，书写他们的生存环境。《笔下，微云起泰山》用纪录片式的冷静笔调，着力复原文港毛笔制作的全过程，传承保护的全貌，引领读者深入肌理，破译文化密码。

在场者的零距离接触，绝非走马观花，而是沉入其中，沉到最底层，走近非遗，继而融入，避免遗珠之憾。观察非遗，凝视非遗，王芸的心态是轻松愉悦而又专注的，心里永远藏着对非遗的好奇与敬重，经由一根引线的点燃，像烟火一样绽放。观察南丰傩舞，引线是中国舞协组织采风团将在元宵节到江西南丰考察，她临时起意，拉上闺蜜——武汉《长江日报》“江花”副刊主编周璐一道，奔赴南丰县石邮村，跟随傩班，沉浸式体验。为了观看正月十六晚上进行的、傩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——“搜傩”，她们比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兴奋，由此发现这一非遗形式有广阔、深邃、复杂的内部空间，值得大书特写。归来，创作长篇散文《观傩记》，为南丰石邮傩舞雕刻了一座文学化的宫殿，安放传承千年的古老的南方驱逐疫鬼、遣灾纳福的祭祀傩仪。

现场之外的在场，体现了王芸探索非遗的执着，对文字表达近乎完美的追求。在萍乡市湘东区腊市镇大沙塘村，与傩面雕刻圣手陈全富面对面，因为方言不通，王芸录下现场视频，带回南昌，一遍遍观看，不懂之处，邀请湘东文化馆钟馆长翻译，帮忙找资料。离开现场，她仍以在场的方式延续，不掉线，不分神。散文《傩影如刻》聚焦一缕缕光亮，比如雕刻艺人陈全富亲手将那一种光亮刻进傩面具之中，“构成傩神精魂的一缕，与日月同轮回”；比如陈全富他们“双手创生的傩面具，也将成为珍贵遗存、有形记忆，被后世之人珍视如宝，一如汶泉傩神庙供案上那朵不萎的光亮”。日月光也好，烛光也罢，映在非遗手艺人手上，均化作永不凋零的花。傩面具终将成为珍贵的遗存，化为有形记忆，和汶泉傩神庙供案长明灯一样，照亮山村，映照历史。

剪纸艺人雷丽娟在王芸面前，“专注于剪刀与纸张的咬合，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剔除中，实现着建构，实现着创生。”一个剪得专注，一个看得入迷，简单的一笔，寥寥数语，把在场者的姿态尽显。散文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以一柄剪刀为观察对象，真实还原数位非遗传承人的真实生命状态——万物将自纸上浮现。

在场，跟访，不计时间成本；深聊，精写，系于浓浓的爱和深深的敬意。王芸与南昌县采茶剧团、与南昌采茶戏代表性传承人魏筱妹老师（艺名魏小妹）的缘分，早在2015年秋天为长篇小说《对花》搜集素材就开始了。以凝望的方式、守候的姿态，前后两三年，跟访无数次，又由之断断续续采访了十多位采茶戏艺人。戏曲独有的魅惑力，让王芸一再走向舞台，走近戏曲表演者，并以文学的方式去表现。长篇散文《有一种美丽由来已久》通过不厌其烦的观摩，以浓墨重彩之笔，全景式展现南昌县采茶剧团的传统剧目《南瓜记》排演过程，立体式传神刻画采茶戏传承人魏小妹与戏曲深度交融的一生，展示出采茶戏于数百年历史中呈现的亮色和民间底色。

记录者

正如王芸创作谈中所提到的，“秉持一个原则：写‘人’，写人的命运遭际，写人的境遇与现状，写人的情感与精神状态”，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系列散文，以人为主角建立非遗文学档案，以人为主线储存民族文化记忆，进而以人为主体展示古老中国的时代风华。

近年来，参与记录、宣传中国非遗的媒体及传媒人不计其数，为推介非遗及其传承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。作家的参与，因为量少，倍显珍稀，更值得期待。

王芸用笔墨回应读者的期待，以新闻采写的方式实录，以文学的方式渲染，成系列地记录非遗人，将瑞昌剪纸、乐平戏台、文港毛笔、景德镇高温颜色釉、萍乡傩面具雕刻、南丰傩戏、南昌采茶戏等非遗项目，进行细致、深刻的描摹，既有画家冷军纤毫毕现的写实意味，又有画家石涛云烟苍古的写意风度。她以“溯流而上”的方式探寻非遗传承人的感人故事，以鞭辟入里的文学化记录升华至民族精神的层面，彰显一位作家追寻文化根脉的执念、探究民族文化密码的情怀。散文集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文本材料广博、角度巧妙、寓意深邃、极具内涵的张力，将作品提升到全新的维度。

散文《看这台上春色如许》关注隐于乐平市乡野的古戏台，以源自内心的独特感受生发文字，将所见景物与所思所想有机交融，形成一张华丽的织锦。比如这一段“一座座戏台之上，万千人物与故事如梦似幻地川流而过，喧腾、轰烈、灼艳。恍如抹平了日子间的沟壑、四季间的起伏，在乐平人眼中、心中，那是一抹永远不会淡去、消逝的春色”，遥感式的大手笔描绘，加上精细的描摩，将有形的戏台化为无形的情感记忆，给人“苍茫随思远，萧散逐烟微”的感觉。写这一系列，是想为那些根植于中国传统社会、在现代生活中逐渐式微，却又具有独特魅力和中国味道的文化元素、民间技艺，保存一份文学档案。

王芸对瓷器的偏爱是刻在骨子里的，当有机会接触采访邓希平后，文思泉涌，写下散文《瓷上宝石》，以主人公邓希平一生的风云变幻观照景德镇高温颜色釉的工艺，关注这一非遗传承，进而折射整个时代的细波微澜。

文港毛笔是王芸心心念念的非遗技艺，《笔下，微云起泰山》记录了完整的制笔过程和技艺传承。她用不动声色的冷静文字，为非遗塑像立传。写到毛笔的“四德”，她说：“德是看不到的，人们看到的只是形”“字的品性与毛笔的品性相依相存”，诸如此类，与其说这是一管毛笔带给她的启悟，还不如说是作家深入体验之后，用文本传递出来的温和悟道。

思考者

孤独的非遗传承人在技艺传承的路上，怎样才会不寂寞？如何将祖国瑰宝进一步发扬光大？是王芸思考的方向，创作的路径，更是本书异于寻常文本的特色，于字里行间散发磅礴力量。

王芸说：“任何技艺，都是依附于人，才得以实现和传承的。人是被选中的媒介，也是具有主动性的创造者，是灯灯相续的那一只只点灯、护灯的手，和一颗颗为之炽烈跳动的心。”这是经过在场采访，倾情记录之后，王芸对中国非遗传承关注和思考的出发点与落脚点。我国自2005年起建立非遗名录制度以来，相继推出了一系列的代表性项目和代表性传承人，尤其是代表性传承人制度的建立和完善，为文化遗产的保护打下坚实基础。

王芸通过多年的跟踪，调查，访问，深入非遗技艺的表里，深知作为中国传统的精神文化，它高度依赖人，一旦后继无人，断裂传承千年的链条，必将陷入“人亡艺绝”的尴尬。

散文集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告诉读者，中国非遗传承遵循“艺随人动”规律，传承人借助反复的研习，通过常态化的训练，消化前辈大师的经验与技艺积存，形成肌肉记忆，唯其如此，人类最复杂的思想、意识和情感通过技能、技巧与技艺才得以外化于形，达到物质生活与人的心灵交互的效果。

王芸的文本思考超越了单纯的技术层面，文学的融入，精神的化入，使得作品具有多维度的灵动性，正如评论家古耜所言：“王芸的散文注重向中国古代汉语汲取营养，善于将古汉语中富有生命力和表现力的东西，转化为自己的语言优势。”对非遗的思考，她重在提纲挈领式的简约，妙在意味深长的追问，用她富有温度的弹性词语，极具特色的精短句子，极具变化的对称与排比等修辞格，完成了一个作家对非遗传承的精神奉献。

在散文《有一种美由来已久》中，王芸的思考具有悲剧色彩：“具体到戏曲，她是活态的文化，是靠人来表现、传承、创造的。而人，是会老去，离开的。如果不给予戏曲足够的关注，不进行专业化保护，她就会发生变形、衰颓，甚至于消亡。”得知传承绵延不绝之后，她发出如此感慨：“唯愿她能一直陪伴我们，让我们的脚步偶有停滞，让我们的心在拖腔缓板间获得慰藉，让我们知道有一种美由来已久，不可复制，我们可以保护之心，让她的生命力更加长久。”

散文集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的创作，王芸历时八年，而类似的文化思考必将绵延几十年。

在散文集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中，王芸用优雅质实的语言，以满腹的深情致敬中国传统文化，表现出对中国非遗的欣赏与推崇，创建一个个文本，建立非遗文学档案，解码非遗中国。通过阅读文本，不难看见历史悠远的中华文明之光，继而照亮通往未来的路。读者与作家一道思考，不难明白这样一个道理——寂寞的非遗传承路上，不乏后来者，因为无数的光亮在聚焦他们。

聚焦中国优秀传统文化、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优秀价值，王芸在行动，历经八年艰辛创作，为广大读者奉上如此厚重、如此精雅的散文新著《纸上万物浮现如初》，生动、深刻解码非遗中国，殊为难得。

（原载于《生活周刊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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